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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 海
更新时间:2011-08-19    来源:   作者: 苏轼剑    点击:

  我的龙海站立在苍茫的陆良坝子的边际,挺立成广袤大地的脊梁,矗立在我的精神世界,成为我永远的靠山。
  没有刺破青天之险,没有深壑峡谷之幽,龙海泰然安坐,像一位耻于心计的智者,但大象之中却深藏意蕴。很多的时候,在我无法亲近、更无法抑制想念龙海之情时,我会爬上住房楼顶,瞩目远眺,凝神静视,看一轮红日、一汪圆月升起在山巅,光华浸润万物,龙海即为我佛,佛光朗照我心,也将机缘示我,叫我心静若水,可以笑看人生风雨,可以枕着困厄安睡。
                             一
  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我父亲不足两岁、三个伯父也均未成年之时,身为雇工的祖父病故,使本已潦倒不堪的家境陷入更大的困窘。坝子里仅有的二十来丈水田显然已不能让这孤儿寡母的五口之家存有任何籍此活下去的希望。祖母只好带领全家上了龙海,翻越面山到达东坡,垒石苫草为屋,开荒辟地为田。
  气候的冷凉使瘦薄的田地只能生长些萝卜青菜、苦荞洋芋之类,然而,就是凭着这些比人的生命更贱的东西,一家人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这收留了我的先人的龙海,在养育他们的同时,也赐予了他们一身筋骨和坚强意志。父伯四人藉此从容走出龙海,走向各自的人生之旅。或安身于劳动强度极大的工矿企业,或受命于硝烟弥漫的抗美援朝战场。尽管命途不同,但信念却是那样的一致:既然萝卜青菜、苦荞洋芋能在龙海生长,那么,这龙海养育的人就定能在最艰苦的环境中生存。
                         二
  在漫长的岁月里,龙海永远是一位贫穷但却不失宽厚慈祥的母亲,尽其所能养育她的子女,龙海就是这一方父老乡亲生命的靠山。那一条条向上延伸的有始无终的崎岖山道,那一块块被脚掌抚摸得圆滑光亮的路石,那路石上一个个深陷的马蹄印记,永远记录着那些荷锄挑担、牵骡赶马,为着生计一代追随一代跋涉在山道上的来来去去的身影。
  这来来去去的身影中有青春年少的我。
  我大约是在十来岁的时候便开始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开始了在龙海山道的砥砺。每年寒意料峭的季节,我跟随大人们上山,肩上会背着十斤、八斤的化肥,或是差不多重量的种子,走完约摸十几里的山路,到达我们的山田所在。
  我们在每年的冬末春初把洋芋种下去,到了夏天,再把成熟的洋芋从山地里翻挖出来,人挑马驮将这劳动的果实弄下山去,再在翻过的田地里播下荞种,年复一年,亘古不变。庆幸的是,这些极为卑贱的农作物,总会在落地后便开始自我的奋斗,在贫瘠的土壤里发芽、生根、开花、结果,默默地展示生命的精彩,把应有的果实诚实地交付给同样卑微的伺候它的人们。
  说是伺候,其实言过其实,我们只需在山地里挖出一行行的沟槽,在沟槽里排下一块块的洋芋种子,在种子上覆盖一层与山土无异的羊圈粪,可能的话,再施一点点化肥,再盖上土,一切完事。无需浇水,无需除草,无需喷洒农药,谁要谁的伺候?有的只是人与物彼此的理解、彼此的等待、彼此的信任。
  一大早便得上山,每四人为一个作业组,两个成年人、两个小孩。大人挖塘、上粪,小孩排种、撒化肥,大人们说排种撒化肥是轻巧活儿,其实不然,那每天无数次的弯腰下蹲也够呛。每组每天的任务是要种完两、三百斤的洋芋种。我所能做的就是将一块块的种子放进大人们挖好的一排排的塘里,技术要求是芽眼朝上,间距合适均匀。
  我们在劳动的同时,单薄的身体常常要接受冷冷的龙海之风的问候,尽管很多的时候依然是阳光明媚。我们没有足够的米饭,更没有鱼肉,我们有的只是洋芋,卑微的洋芋,我们的能量来自洋芋,有时候裤兜里也会有几粒炒蚕豆,那是春节的余物,当洋芋的能量在体内耗尽之后,那能嗑崩牙的炒蚕豆成了世上最好的点心。
  常常是任务尚未完成,暮色便已深重,加之饥寒交迫,下山的期盼也就更甚。为了早点回家,我排下种子的间距便越来越小了,每一行也就比正常情况下能多排出三、五块。掌锄的大爷终于笑着说话了:“苦儿,等一下大爷挖一个坑,把全部的种子一起埋下,就更省事了。”
  我心一惊,脸顿时就红了。大爷放下锄头,蹲下,把种子移到合适的间距上,而后收拾了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人哄地一天,地哄人一年”。大爷把从那一行里间出的几块种子递到我手上,把另外一粒种子种在了我的心田里。
  夏季是收获的季节,热闹的季节,快乐的季节。热闹就在那一条条山道之上,人们像蚂蚁一样从早到晚不停的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上下往返,站在山下往上看去,那就是一条竖起的河流,那是人的山、人的海,其间流淌的是汗水和欢乐,那肩上真实的沉重感使又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变得不再可怕。在这河里、海里,人们都成了幸福的鱼儿,那热闹的场面会感染着其间的每一个人,欢声笑语伴汗珠洋溢在脸上,粗犷的山歌也会突兀而生,像海面上高高卷起的浪花。上山者会为荷担下山者提前让道,相识不相识的,遇到了都会打个招呼:
  “老俵,几趟了?”
  “老俵,歇个稍,吃锅烟。”
  对年少而体力不支者,则鼓励一下:“腰杆挺直了,担子就会变轻的!”
  遇到熟识者,也不妨幽默一下:
  “老俵,教你个办法,把洋芋往陡坡上一倒,直接到山下捡就是,何必红脸白汗的挣命。”
  那情景,似乎收获的不是一块钱能买到的十几公斤的洋芋,而是一个个的金蛋蛋。是的,乡亲们就是那样容易满足,那样的富有智慧,能够从困苦中找到快乐,从贫穷里体会富足。
  山脚下有一眼眼的山泉,整天不断的涌出清冽的泉水,为着我们解渴消暑、滋心润肺。我在俯下身子吮吸这大地的乳汁之时,不忘好奇地向着泉眼深处探视,想看看这水是否就是从那龙口吐出,想一视那龙的身形、感觉那龙的精神,目光未尽之处,神思翩翩所在,这到底叫我以为这山中真装着一个大海——龙之海了,心想这被龙海之水浸润的身体,是否亦能像龙那样劈波斩浪入海、腾云驾雾游天。
  我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将三十多公斤重的洋芋从山顶挑下山了。尽管这份能耐,与同村的同龄人相比,算不了什么。我在那一路艰难的行走中,心中不断的默念着“腰杆挺直,担子就会变轻的”等等话语,一次次将被压弯了的腰杆挺直,走过一程又一程。 
                       三
  然时过境迁,一个个山坳已盛不下期冀的目光,一道道山梁已托不起朴素的理想,一块块田地也无法将幸福安放。
  是的,七分山地、半亩水田绝非永远的藏龙之大海。远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农闲季节,刚刚摆脱忍饥挨饿境况的父老乡亲,已开始尝试组成各种各样的副业队,告别龙海,离开家乡,四海闯荡。五颜六色的绞丝口袋里,塞满了简陋的衣被、单纯的梦想,也装进了龙海瘦薄的红土里生长的生命与生存的智慧,成为简单而又沉重的行囊。脚上还沾着黑泥的乡亲,挺直了与龙海的崎岖陡峭切磋过的脊梁,勇敢地走向四方。
  我无法知晓这支离乡外出的队伍到底有多大,从事的行业有多少。我所知道的是他们当初所有的资本只是双手双脚双肩,他们中最早登陆城市的大量人员只能聚集在城市中最需要体力的地方。我想他们在最初的时日所遭遇的艰辛和磨难,是否如同诚实的洋芋在龙海的雨雪霜凌中挣扎,但最终,我看到了在城市的柏油水泥地面上呈现的生命的顽强。
  不在乎常年把弄的只是钢筋、砖块、泥沙,那不断生长的高楼大厦旁低矮潮湿的工棚,习惯了也会成为安身立命的家。几十年诚实的打拼,终于闯出了一片天下,建筑建材行业,终于成为支撑家乡发展的擎天一柱。同时,这工棚里,也走出了一个个农民企业家,走出了一代又一代远近有名的建筑建材业“老大”。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每个寒假暑假,我会追随那先驱的脚步,踏着那依然坎坷的坦途,为帮补生计而在不断变化的建筑工地上流汗、吃苦,同时也将世事的艰难作简单的预习和最初的品读。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得按工头的安排用铁壳小推车往返运送混凝土,我纤瘦的手得紧紧拗住那蛮横的车手杆,那装满混凝土的铁壳车会让汗水一遍一遍洗红我的脸,一次一次湿透我的衣服,一遍一遍把我折腾得想趴下去。
  但终究,我没有趴下。
  浇灌的混凝土屋面固化成型后,我们拆铁的、木的模板、支架,我得准确判断支架倒下的方向和铁皮、木板落下的地点,我得提防它们砸到我的身上。在顾上顾不了下的忙乱中,当地面木板上的铁钉第三次刺穿鞋底刺进我的脚掌时,我疼痛的泪水便将随着鲜血涌出。
  但终究,鲜血洇红我的鞋底,我却强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
  多年以后,一直以来,当工作的繁杂、世事的艰难、人情的冷暖、命途的多舛一次次考验着我的时候,当我认定的那些正义和公理在世俗的考验中成为别人眼中不合时宜的东西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龙海,想到了东西南北风的吹拂让我的龙海更峻峭、更挺拔,我对自己说,随了他吧,只要意志别垮下去,梦想的光芒将永远把内心照亮,也无论在哪里,曾经生发于龙海的那些朴素的感悟和教诲,永远在龙海清洌之风的裹挟下,响彻我的心海。
                        四
  挈妇将雏再上龙海。
  时至今日,龙海已然不再是父老乡亲生存与生活的全部依靠。长年的休养生息让龙海处处呈现绝好的风景,但倘若是为着山色,我们当然没有必要蜷着身子挤在闷罐一样的微型车上, 再转乘摇头摆尾的电动三轮车,一路颠簸、一路风尘至此。
  往昔的喧嚣早已散尽,悄悄的风则显得格外的凉爽洁净,山雀清脆的叫声与风声相应和,如丝绸上绣着的艳丽小花。洋芋、苦荞将田块转让给了树木、山竹和野草,荒草贪得无厌,占领了撂荒的田地,还想把道路掩埋。好在我有我心的方向,明白如初的方向,我的步履不会迷乱于这盛世的荒草,拨开荒草,我能找到曾经踏遍的坚实的路道。
  条条古道沉静下来,龙海沉静下来。只有那泛着白光的被脚掌磨光的路石和深深的马蹄印窝叙说着往昔的喧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永远传说着龙海的风之言、雨之语、霜之教、凌之诲。
  这一日,我们用目光和脚掌将往昔抚摸,一路的言语也尽是对儿子的期冀和启迪。尽管有我的扶携,儿子在崎岖的山道上依然走得很吃力。我知道,城市的柏油马路不可能让十岁的儿子具备我十岁时在龙海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的能力,尽管他并不笨,学业也比少年时的我要强,他还能在各种才艺比赛中获奖。
  只是我知道,他的生命中还缺乏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他需要在崎岖中砥砺,需要一种东西为他“点浆”,需要在一种别样的环境中“淬火”,需要一种东西成为受用终生的武装。那就是龙海的土地里生长的朴素、诚实、善良、坚毅、自强。
(注:龙海山位于云南省陆良县东部,属乌蒙山脉南延,海拔2867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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